出身临洮的万人敌
玄宗手里的唐朝,兵力鼎盛,拓地万里。不过唐朝始终存在着一个极为强悍的对手,那就是吐蕃。在争霸中,一直与唐朝斗得难分难解。可以说,几乎唐代的名将,除了初期的开国功臣之外,都与吐蕃交过手。胜负也在对半开。玄宗手里算是压了吐蕃一头,但也是血雨腥风。
王忠嗣也是玄宗时期的名将,他在守河西的时候,也曾与吐蕃屡次交手。有一次,唐军攻打吐蕃的一个城堡。其中有个吐蕃猛将率军守城,射术精良,将进攻的唐军射杀了无数,唐军伤亡很大。王忠嗣见状大怒,于是在军中发布召集令,让善射的战士来对付他。这时候,一个叫李晟的战士应声站了出来。只见他弯弓搭箭,但听一声霹雳,箭已离弦。再看那边,原来还气势汹汹的吐蕃将领,一头栽倒。李晟一箭中的!三军为之沸腾欢呼,士气大增,一鼓作气攻下了城堡。王忠嗣眼见这一幕,也不由感慨,他抚摸着李晟的后背,说:“小伙子,你可真是万人敌啊!”
这是天宝五载(746),727年出生的李晟,这年才19岁。正是一个刚刚从军的新兵蛋子。
就是这个新兵蛋子,在此后的岁月中,为唐代一次次立下战功,最后居然成了唐朝的救难功臣,被视为狂澜于既倒的中流砥柱,比如《旧唐书》夸他是:“一清宫掖,德比伊、周;再殄凶渠,功超卫、霍。”后代也是将他和“再造唐室、平定安史”的郭子仪相媲美。
事实上,他只不过是平定了一次由哗变引起的叛乱,这个功劳多少有点虚。所以,这也是为什么当时对他评价极高,而在后代名声却不够大。相反,他有个儿子,比他的名头可大得多,那就是雪夜入蔡州的李愬。算得上是“父亲英雄儿好汉”的典型了。
唐前期,薛仁贵开创了一个“薛家将”;唐后期,可与之媲美的大概就只有“李家将”了。如果要说功劳的话,李家军比薛家将要大的多了。
李晟,字良器,洮州临潭人。是今甘肃省临潭县。洮州又称临洮郡,就是著名的临洮,秦朝长城的西端就在这儿。这是秦的西境尽头,也是唐朝和吐蕃的交界处。
所谓临洮,就是临着洮河——一条黄河的支流。洮河,就从吐蕃地域流出高原,流入唐朝界内,接入黄河。
沿着洮河上溯一点点,就在唐蕃边境上,就是著名的神策军最初的驻地所在。后来,李晟在神策军杀出一片天,率神策军立下不世功勋。他和神策军的缘分,可真不是一般的深厚。也许早在他出生的时候,这份缘分就注定了。
临洮属于陇右。陇右——陇山之西,大致地区相当于今天甘肃省。玄宗的时候,有一个节度使就叫陇右节度使,还有一个河西节度使,都分布在河西走廊这块,共同遏制吐蕃的东北方向。
李晟家在边境,自然世代当军人。实际上,陇右从汉代就属于出将才的地方。汉武帝时候的禁军大部分出自这里。可见此地民风彪悍,自古尚武。再加上这里是长期争战之地,从军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过李晟的祖父李思恭、父亲李钦,都只是陇右的裨将。所谓裨将,就是小将、副将。估计是功劳不大。
但有人根据一块流传至今的《李晟碑》说,李晟的祖上做过不小的官。在碑文上记载说,李晟的曾祖父、祖父都曾当过刺史、都督之类的官员。如果真是如此,那级别确实不低。但仔细看这些官名,都是“岷州刺史”、“叠州都督”,岷州、叠州都是洮州邻州,是李晟本乡土。显然,这些官衔,都是因为李晟发达了之后,朝廷给予祖先的赠官。用以彰显荣耀而已。
而且就在李晟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去世了,他是个孤儿。除了习武从军的传统,大概也帮不到他太多。不过正是这个孤儿,却让这个李姓的武人世家从此翻身,一跃而成为唐后期最出名的武将世家。
实际上,李晟家隔壁,就是李唐皇家的老家——陇西成纪。所以,后来皇帝为了表示恩赏,就让李晟家入皇家属籍,也就是说,承认李晟家和皇家是本家。这可是莫大的荣誉呢。这着实是给李家带来至高荣誉,难怪至今在临潭还有很多姓李的都自称是李晟的后裔呢。李晟确实是他们家族荣誉的源头。
李晟自然是从小习武,练就一身好武艺,善于骑射。而且他长大之后,身高六尺,合算下来,就是今天的一米八还多,端的是威武雄壮。
而且,史书上说他性格“雄烈”,所谓雄烈,就是说性格刚烈,但不是鲁莽的那种,而是很有英雄气概。还说他“有才”。所谓有才,当然不会是有文才,而是指他比较有头脑。
总之,从各个方面来看,他都是一个出色的武将坯子。
李晟才十八岁,刚刚成人,就去投军了。不过有点奇怪的是,他并没有在陇右当兵,而是到了河西。他刚投军,就遇到了好机会。
就在这一年的九月,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与吐蕃于石堡城,大败而归。玄宗很生气,将皇甫惟明贬官至死。
唐朝需要对吐蕃进行一次军事报复。重新换上了一个靠谱的指挥官,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忠嗣。当时王忠嗣在北方战线上表现出色,被认为是四十多来最出色的边防将领。王忠嗣被任命为河西、陇右节度使,同时他原来的朔方、河东节度使,也没有解除。一时身兼四个节度使,控地万里,天下劲兵重镇皆在掌握,非常风光。
很快,王忠嗣发动了一次战役。与吐蕃战于青海、积石两地,皆大捷。同时讨吐谷浑于墨离军,虏其全部而归。
就是在这次战争中,李晟一战成名。开头“万人敌”的这一幕,就是出现在这个时候。被主帅王忠嗣亲自夸奖,这似乎预示着李晟将前途无量。
不幸的是,王忠嗣自己也很快倒霉了。就在第二年,天宝六载的时候,王忠嗣就被李林甫暗算,给撤了职。哥舒翰被任命为新的陇右节度使,而安思顺则接任河西节度使。此后的十多年内,李晟似乎失去了踪迹。要知道,这段时间,正是哥舒翰,唐朝和吐蕃打得火热的十年。唯一的解释就是,李晟没有被重用。多少是受到了排挤吧。
但是乱世之中,英雄必然会有用武之地。他的崛起,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从大将军到太常卿
石破天惊,安禄山叛乱!唐朝西北的大批精兵都东赴前线,参与了平息叛乱的战斗。可是李晟也没有出现在东赴的队伍之中。他再次失去大显身手的机会。很有可能他属于留守的部队中。
但是,在失去大部主力部队的情况下,陇右、河西的留守军队根本抵挡不住吐蕃的进攻。所以,不久之后,李晟随河西、陇右的留守军队,撤出了河西走廊。
虽然军队撤回关中了,但编制依然保留。如陇右、河西、安西(四镇)、北庭等这些节度使仍然没有取消,不过现在都只能暂时侨寄在西线附近的州县中。其中陇右军队就驻扎在凤翔的地盘上。
凤翔是长安西部的最重要的战略城市,包括今宝鸡一带。此时的凤翔已经成为西部面对吐蕃的最前线,而身后就是长安,凤翔的地位重要性可想而知。
凤翔节度使一度兼任了三个节度使。因为其他两个节度使的军队都在凤翔的地盘上了。所以,陇右军都归凤翔节度使管辖。
起初的凤翔节度使高升,他就看中了李晟的能力,将他放入了囊中,终于脱颖而出。立下了不少战功。
最初阶段,唐朝在西线遇到的主要麻烦反倒不是吐蕃——他们此时还在消化刚刚占领的大片地盘呢。唐朝的麻烦来自原来羌人和党项人,他们本来是夹在唐朝和吐蕃之间的。
羌、党项,集中在唐朝西境的陇右一带,原来都臣服于唐朝,建了很多羁縻府州——自治性很强的一种地方政府,政府首领和官员都世袭,但受唐朝封赐头衔,政治军事上要受中央朝廷指挥。
这个时候,天下大乱,唐朝失去统治力,而吐蕃一时也还没来得及杀过来,于是党项、羌就趁机开始四处活动,对唐朝西线的骚扰相当严重,一度甚至攻入凤翔境内。
李晟就是通过镇压党项、羌的战争中,开始崭露头角的。
李晟先后击叠州叛羌于高当川,又击宕州连狂羌于罕山,破之。
叠州、宕dang州,都是原来属于陇右道的州,有一条羌水流经这两个州,从这个名字我们就可以知道,这里是羌人聚居区。地理位置正在李晟老家洮州的南面。可以推想,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民族情况,李晟是相当熟悉的。他领兵攻打这个地区的羌人,也算是用得恰到好处。
这些战功并不显眼,但作用却相当不小。所以,李晟很快就升官到了左羽林大将军。这个官位,在品级上是正三品了。在唐前期的话,那起码得是战功很显赫的资深将领了。不过这是非常时期,战功奖励非常之多。所以军人提升到“大将军”这种头衔的,相当普遍。
官至大将军,在武官的序列中,已经基本升到头了。接下来怎么奖赏呢?所以,只能借着到文官序列来升迁。
到了代宗的广德初年,约763年,他又因为击党项有功,授特进,试太常卿。“特进”是文散官,而“试太常卿”则属于试官,所带的“太常卿”则是三品文官。因为是“试官”,所以并不能实际上任,而纯粹是属于虚衔。当然,这个虚衔的品级地位都算比较高了,相当于享受部长级别的待遇。
虽然还是不够显赫,但李晟已经算是一个有地位的将领了。当然,他还需要更多的机会来充实自己的战功。
到了代宗时期,最终平定了安史之乱后。可还没等唐朝喘口气,吐蕃再次压过来了,再度成为唐朝最大的外部敌人。
之前吐蕃没有发动大规模攻势,一是内部调整,就在天宝十四载,安史之乱爆发之年,吐蕃旧的赞普死了,而新任赞普赤松德赞上台;二是要将唐朝河西、陇右乃至安西、北庭等大片地盘都消化掉。当时虽然唐朝从河西走廊撤军,但还是在安西、北庭还是很有一部分唐军继续坚守岗位,对吐蕃的进攻进行了异常顽强的抵抗。最迟的唐军据点一直坚持到了德宗的贞元时期。这些完全与唐朝本土隔绝而孤军奋战的唐军实在是一个军事奇迹。
代宗初年,唐蕃边境已经重新开始确定。
这条边线,差不多是今天陕西和甘肃的分界线再往西一点。北边基本沿着黄河一线,主要据点是灵州,即朔方节度使的总部所在,在今宁夏银川一带;中间线则是从今固原到今天水一线,有三个节度使的地盘接境,一是庆州、宁州,属于邠宁节度使;二是泾州、原州,属于泾原节度使;三是陇州,属于凤翔节度使,在今天甘肃天水一带;南边线与吐蕃接境的有凤州(今汉中凤县)、文州(今甘肃文县),属于山南西道节度使。再往南就是川西节度使,属于唐蕃的西南边境线。
这条分界线上,可以分割成五个节度使辖区。特别是中间三个节度使防区,后面就是长安。如果防线被突破,那就能直接威胁到长安。
在代宗广德元年,曾发生了一个大事件,吐蕃居然攻入了唐首都长安城。这一年,吐蕃在进攻泾州的时候,意外俘获了刺史高晖,高晖为了活命,投降了吐蕃,更麻烦的是,他当上了吐蕃军的向导。结果一路顺利地突破防线,直逼长安城。长安城根本就没有可靠的军队。仓皇之中,代宗出逃,一路逃到了陕州。当时在陕州驻扎的就是神策军。之后,代宗就是在神策军的保护下回到长安的,就这样,神策军就摇身一变,成了禁军。而且成了禁军的主力。
正是经过这次惊吓,代宗开始大力发展禁军力量,以便自己手里也能掌握一支可靠的,有战斗力的军队。这种思路一直延续到宋朝。当然,宋朝的禁军比唐朝又有很大发展。
惊魂稍定的代宗重新部署了西线的防守,其中凤翔节度使一职,由李抱玉担任。李抱玉也是平定安史之乱中的一员名将,战功显赫,忠心耿耿。所以代宗让他坐镇在长安西边这个关键的战略要地上。
李抱玉刚上任,就任命李晟为右军将,成为军中的主要将领。在大历三年的时候,吐蕃再次大规模进攻,这次主攻的方向是北面的朔方灵武,有十万之众;另外,还有二万人马进攻邠州,来势汹汹,形势紧张,京师一度戒严。
作为凤翔节度使,李抱玉自然要出兵协防。不过他没有直接向前线派兵,而是玩了一招“围魏救赵”的巧计,他看准的进攻目标乃是吐蕃在洮州的定秦堡。定秦堡是吐蕃吞并了唐朝土地之后新建的一个堡垒,所谓的“秦”就是指唐朝,定秦堡,就是有“志吞秦土”的含义,显示了吐蕃的野心勃勃。这个定秦堡,显然是吐蕃军事上一个很重要的据点。因为这里是洮河流域,吐蕃可以从青藏高原下来,可以利用洮河,顺河而下。而洮河中游离渭河上游是很近的。这样,就可以把通过洮河运输下来的军粮、物资等,先转到陆地上,经过一小段距离的陆路运输,可以转入渭河,再顺渭河东下,就能直达前线。实际上,这条路线也就是唐蕃古道。根据这个分析,我们很可以断定,这个定秦堡就是一个军粮、物资的中转站——是从洮河的水运到渭河水运的一个中转站。
李抱玉计策定好,还需要一员猛将能实现。毫无疑问,最佳人选就是李晟。李晟就是洮州本土人,而且此前他领兵打击羌、党项人,转战于叠州、宕州,对这一带的情况了如指掌,而这些正是长途奔袭的必备条件。李晟可谓是知己知彼。
李抱玉一开始给李晟五千人,李晟却回答说:“这次任务,如果要靠人数来力取的话,那五千人就不够了;如果要有计谋巧夺,那五千人就太多了。”他请求只要一千人就足够。显然,李晟就打算来一次灵活机动的“巧取”。
李晟的偷袭是从过大震关开始的。大震关是唐蕃之间一个战略性的关隘,是唐蕃古道上的必经之路。位置在进陕西、甘肃的交界线上。
出大震关,是清水县,再向西南行120里,便到了天水。然后沿着渭河河谷一路向上。渭河源头离洮河就是咫尺之遥了。这一路上所经路线,都是唐蕃古道。但可能是因为吐蕃大军倾巢出动,留守力量非常有限。更有可能是,吐蕃没有料到大兵压境的情况下,唐朝还能派出奇兵突袭。所以李晟得以一路顺利地行军,成功到达了定秦堡。
在激烈而短暂的交战之后,李晟攻克了定秦堡后,毫不客气地屠城,并俘获了首领慕容谷种。从“慕容”这个姓氏上看,这个首领很可能是吐谷浑人。那么进一步推测,这支镇守定秦堡的后方军队,也很可能不是吐蕃军队,而是吐谷浑的军队。
另外,更重要的是,李晟又一把火,将定秦堡的积聚都给焚烧得干干净净。前面分析过,定秦堡是吐蕃从后方向前方运输的一个储存点和转运中心,地位非常重要。所以,一旦这些积聚被焚烧后,吐蕃前线的后勤供给就会成问题。因此,当吐蕃听到这个消息后,当即解围,从灵州撤兵。不久,京师也解严。唐朝又度过一次危机。
这一战,可以说是打得非常精彩。孤军深入敌后,打击战略目标,是一次极为成功的突袭之作。这一役之后,李晟完全可以进入名将之列了。
这次战役的成功,不由让人想起李晟的儿子李愬的经典之作——雪夜入蔡州。从重要性而言,自然是李愬的这次更加经典。但李愬的这次经典之作,会不会有他父亲李晟的影子在呢?真是很值得怀疑的呢。
经过这次战功,李晟又升官了,迁开府仪同三司。这是个从一品的文散官,不过已经是散官最高品级了。正一品的只有三师三公这样的官位。也就是说,李晟至此,在官衔上几乎也升到头了。
跨越大渡河的神策军
立下这次战功不久,李晟换防了,从凤翔节度使转到了泾原节度使。因为当时安西四镇、北庭两节度使的编制被安置在泾原,所以,李晟到了泾原后,以右金吾卫大将军的身份,担任泾原、四镇、北庭兵马使。
之所以要调李晟到泾原,可能是想调和安西四镇、北庭的这批军队。在大历三年的时候,马璘被任命为泾原节度使,他要求加强泾原的军队实力,于是中央将安西四镇的军和北庭两支军队从其他方镇调拨过去。这两支军队自安史之乱爆发后,万里远征,来到中原。作为客军,他们本来就无定居之所,已经被来来回回地被调拨了好多地方,将士们辛苦疲惫,牢骚早已满腹。等这次再换防到泾州的时候,将士们忍无可忍,于是策划了一次作乱。幸好当时的都虞侯(相当于宪兵头目)段秀实英明果断,将谋乱提前扼杀。
不过这次引而未发的阴谋活动,没有能让这些将士发泄一下怒火,终究还是留下了隐患。马璘正是看到这种问题,所以要将李晟等其他镇的将领调来泾原,就是为了调和潜在的矛盾。在泾原镇,这批将士还算稳定。可后来,这个潜在的隐患,终于在德宗年间爆发出来,在长安酿成了一次极为严重的“泾原之变”。曾经的泾原兵马使李晟也因为平定这次泾原之变而成就了自己的不朽名声。此是后话。
李晟不但勇猛善战,而且敢于除暴安良,公正廉洁。据《金石萃编》录《李晟碑》所载,他客居武都时,有一不法豪酋作乱,杀掠平民百姓,李晟见义勇为,“与所从十数驰而射之,殪其为魁者,余党遂遁,寇所虏获积如丘山”。李晟一无所取,“椎椎牛酾酒享士而去”。
在泾原镇期间,李晟也立下过大功,救过节度使马璘一命。大历八年,吐蕃再次以十万之众,入侵泾州。唐军一败再败。其中马璘和吐蕃在盐仓会战,结果也是大败。陷入了重围。盐仓就在泾州之西不远。当时很多散败的将士都逃入泾州城中,此时又是段秀实站了出来,组织败军去救马璘。李晟也站出来,担任了主要角色。最终将马璘救出来,而吐蕃军队也撤归了。
李晟救了马璘,不久之后,马璘就推荐李晟入朝,当上了禁军——神策军的将领。从马璘推荐李晟这个事情上说,合情合理。李晟有功于马璘,而马璘回报于他。让他高升为神策军将领,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对李晟的提拔。事实上也说明这次调任,对李晟意义重大,可以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但挺奇怪的是,这么一件合情合理的事情,史书上解释的理由是说,马璘因此“内忌晟威略”,就是心里有点嫉妒李晟在军中的威望和谋略。这倒是事实,据后来李晟率领神策军和叛乱的泾原将士作战时,总是穿着锦衣,很显眼。李怀光觉得很奇怪,这种标异的做法,按常理来说,是军中大忌。李晟却回答说:自己当年在泾原待过,而且在军士中威望很高。现在他就是要特别穿这身衣服,就是要起到震慑敌人军心的作用。
不管是什么理由,马璘这个推荐,对李晟来说,有着非凡的意义。可以说,要不是李晟成了神策军将领,他未来可见的最好前景,也就是一个藩镇节帅。那他很可能就与后面那场救难大功无关了。因为这场功劳的背后,神策军本身,起着很微妙而关键的作用。
李晟进入神策军,也是因为赶上了皇帝要大力加强神策军的建设。自从安史之乱以后,唐朝的战争都是靠藩镇的军队在打。与藩镇军力的日渐强大相反,中央禁军力量却一直不见什么起色,这让皇帝很是郁闷。自神策军入主长安之后,皇帝一心要将神策军打造成一支精军。而且,这支军队的目标,不仅仅局限于保卫长安、保卫皇帝,还要担负起对外战争,以及对藩镇的威慑功能。可以说,马璘推荐李晟进神策军,是将他放到了一个更大的袋子中去了。
果然,在李晟当神策军将领不久,就获得了一次立功表现的机会。此时,德宗也刚继位。吐蕃继续进攻唐朝,不过改变了策略。不走北线,改从剑南道入手。而且是和南诏联手进攻,合兵十万,分别从两个方向进攻,一是北边的茂州、扶州、文州,一是南边的黎州、雅州。吐蕃扬言说“吾欲取蜀以为东府。”明显是打算南北夹击,要吞并四川。如果这个战略目标真的实现的话,那唐朝就危险太大了。四川地区,一直是唐朝的大后方。一有动荡,就可以躲到成都去。唐朝两次皇帝都逃到成都,还有一次走了一半。这个皇帝就是德宗。可以说,四川地区对唐朝有特殊重要的战略意义。
但这个时候,四川地区一片混乱。之前在西川当节度使的是崔宁,这是个厉害角色,将西川整得服服帖帖,几乎就成了他的独立王国一般。他后来入朝,被留在京师。剩下的这批将领,遇到大敌,一个个都慌了手脚。入侵军队节节胜利,刺史县令都逃走,老百姓都开始纷纷逃难。德宗很担心,看来只有让崔宁回去收拾局面了。诏书下达,崔宁都已经准备动身了。宰相杨炎提出了反对意见。他认为,如果这次崔宁回去,恐怕也无法搞定;就算搞定了,那么他的地位牢不可破,四川再也无法臣服中央,贡赋不入,这和失去四川没什么区别啊。
那怎么解决眼下的困难呢?杨炎提出一个方案,由中央直接派一支劲兵去,这支劲兵,主力可以由朱泚所领范阳兵数千人担任,同时夹杂入神策军。从战斗力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强的了。从战后的局面来说,因为这支中央军队在四川,那么之后由中央直接任命一个西川节度使的话,蜀中军队也不敢反对。这样,既解决了军事问题,也可以顺便解决了西川收归中央所辖的问题。可谓“因小害而收大利也”。
在神策军中,李晟大概算是最有战争经验的将领之一,而且他远袭定秦堡的威名,估计也早为德宗皇帝所知。这次德宗调拨了四千神策军,就由李晟率领;另外,调拨了藩镇军队,包括邠州、陇州,加上范阳兵,一共五千人,由另一个禁军将领曲环率领。曲环也是出身陇右,大历中,在陇州当边防将领,屡立战功。
两支军队,也是分头迎击两路敌军。其中南方一路由李晟负责。雅州、黎州,位于今天的川西高原甘孜一带,路途遥远不说,而且地势险要,行军难度极大。李晟率四千神策军精兵,漂亮地完成了任务。
李晟进军神速,很快越过“漏天”,即雅州(今雅安)地区,再越过邛崃山,直逼黎州。经过激战,拿下了黎州的飞越三城。黎州有大渡河穿过。就在大渡河边上,有飞越山,山上有三座城堡,分别叫飞越城、三碉城、和孤城,合称“飞越三城”。
随后跨越大渡河,继续往南追击。在唐朝全盛时期,再往南的巂xi州,即今西昌地区,也都属于版图之内。可现在这大片地区已被南诏逐渐吞并。后期双方大约以大渡河为界。李晟的这个跨过大渡河的追击,虽然没有什么战果,但也足以扬威。
李晟的这个举动,不由这让人想起多年以后的宋太祖。当时宋军进入蜀中,节节胜利,乘胜进军,势如破竹。但是赵匡胤在听到宋军前方战报说“已到大渡河”的时候,他拿起来手中的玉斧,在地图上的大渡河处重重划了一道,说:就到这里吧。不要渡河了。后来这个故事被称为“玉斧划界”。宋人是当作一个不穷兵黩武的光辉事迹来表述。但是从军事的角度来说,在这里,就可以看出唐宋人之不同。唐朝即使在实力下降的情况下,也保持了一种野心。而宋人,在势头很好地时候,也不想用兵。当然,这两种行为的好坏自然不论。
虽然在建中元年抗击吐蕃取得胜利,但德宗还是积极谋求和谈。代宗时,吐蕃来到使者,全被代宗扣留,前后八人。另外,俘虏也全都发配到江南、岭南。此时,德宗将他们全集中起来,送回吐蕃,临走前,还每个人送了一套衣服。德宗正是以此来显示自己求和的诚意。
因为德宗的目标不在于对付外敌,他首要的目标是要削平藩镇——攘外必先安内。
“玩寇”遗留的顽疾
唐德宗的第一个年号叫“建中”,显示出德宗的政治野心,他要“重建中兴”,再现大唐盛世的辉煌。他上台的时候,37岁,可谓年富力强。而且他当过天下兵马大元帅,几乎是在战争中成长起来的。比较有武人气质。因此,他上台后,就对藩镇采取了强硬的姿态。
德宗的祖父肃宗、父亲代宗,可以说,对藩镇的政策都是相当软弱的,当时人就有批评说是“姑息”政策。代宗时期,藩镇的节帅经常是十几年都不换人。这自然会大大助长藩镇的割据倾向。德宗对此,早就心怀不满。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
本来,有雄心,有毅力是件好事,但也需要懂得量力而行,如果力量差一点点,靠努力也是可能成功的。但如果力量差得太远,光靠毅力硬干,那就是蛮干,结果会适得其反。德宗把削藩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他大概以为只要有决心有毅力,没有什么不可能。所以,他不懂得恰当的妥协。只知道一条道儿走到黑。
另外,德宗性格的缺陷就显露无遗。德宗有冲劲,但他相当鲁莽草率。可以说是个相当冲动的人。而且还相当固执,不容易听取意见。
这些缺陷,最终使得建中年间轰轰烈烈的“削藩”战争最后酿成一场又一场的大祸,差点不可收拾。
如果说要有什么好的结果,那就是成就了李晟这个大功臣。
事情要从田承嗣的死讲起。田成嗣是安禄山手下的大将,也是后来最重要的藩镇割据核心人物。《新唐书》的《藩镇列传》第一个就是他。建中二年,田成嗣终于死了。他的儿子田悦想继位。割据藩镇中,节帅父死子继的规则,在代宗朝早已经成了一个“潜规则”,皇帝向来不干涉。这也是藩镇势力确立的最重要的标志。
但现在,德宗皇帝不希望继续看到这种局面,于是他很强硬的直接拒绝任命田悦继位为魏博节帅。田悦很不满,联络各方势力,暗中策划叛乱。双方关系紧张,一触即发。
同一年内,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又去世了。德宗照样没有对他的儿子李惟岳的继任给予承认。终于,唐朝和割据藩镇的战争不可避免的爆发了。
战争分好几个战场,但关键战场在魏博镇这里。魏博地处黄河北岸,德宗派就近的山西地区两个藩镇——河东节度使马燧、昭义节度使李抱真——去对付,另外还派遣了一支神策军的精兵,就由李晟率领,与马燧、李抱真一起联手围攻田悦。这三位都是能征善战的名将,军队也是精锐之师。德宗那是志在必得。
战争初期很顺利。特别是洺水一战,三军用命,将魏博军打得大败,几乎全歼主力。形势一片大好。这时如果趁胜追击,消灭魏博并非难事。可是,李抱真这时偏偏采取了消极的态度,他拖拖拉拉,不愿全力进攻。
这种行径,叫“玩寇”,就是要留着敌人,不能全给消灭干净了。否则以后就再没有“立功”的机会了。“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武将们最清楚不过。特别是在唐后期,藩镇军队中出工不出力乃是个顽疾。当年安史之乱末期,仆固怀恩没有将田承嗣等人的军队彻底消灭——虽然这有相当困难,但不是不有可能做到的。也就是这个道理。
所以,只要皇帝要用到藩镇的军队,那就无法彻底实现自己的目的。除非是所有战役都由神策军来打。但这显然是不可能做到的。
总之,李抱真等人的态度微妙,给了田悦一个喘息机会。等他回过神来,联合了其他割据强藩的力量,再次反扑。在“洹水一战”狠狠地回敬了一次,唐军大败。之后双方就陷入僵局,一直对峙。
一下子,大好的形势转变为战争的遥遥无期。这对李抱真等人来说,是好事。因为只要在打仗,他的军队就会有补贴,是稳赚一笔外快呢。
不过李晟可不是味儿。他是中央军,这么干耗粮草可说不过去啊。于是他要求换个战场——北上攻打幽州朱滔和成德王武俊。
其实李晟也很清楚,幽州和成德都是强藩,不容易对付。于是他就领军围攻了一个小县城——清苑。好歹立点小功。
可没想到,小小的清苑县也是块硬骨头。从正月一直打到五月,也没有能啃下来。随后,朱滔亲自率军救援,一战击溃神策军。
李晟退军到定州后,一点想法都没有了。于是一直从五月呆到十月,从夏天呆到了冬天。
从清苑一战来看,李晟和神策军战斗力似乎并不强。其实,这和整体形势、和士气有关。在当时情形之下,所有人都明白,单靠这一支神策军孤军,在河北战场,是绝对没有可能打开局面的。败局已定。唯一有点信心的,大概只有那有点偏执狂的德宗皇帝了。
眼看胜利就要到手的德宗,已经抓狂了。他差不多把老底都掏出来了。自从战争打响,他是一次又一次地把神策军派往全国各地的战场,前后率军的有阳惠元、莫仁擢、曲环、哥舒曜、尚可孤、刘德信等人。到最后,中央神策军已经无兵可派,以至于当时的“神策军使”白志贞甚至提出,让曾经当过节度使、都团练使的人,出人马组织成军队,让神策军将领刘德信带队,再赴前线。这叫做真正的“穷兵黩武”,打仗打到这个份上,危险随时会爆发。
《通鉴》里说,此时“人心浮动”。当时的大臣陆贽和段秀实都直接向皇帝提出过警告。德宗完全听不进去,其实危险真的临近了。
前线的胶着让德宗很是上火,但真正起火的地方就在他的后院——长安。
一支本来派往前线的泾原军队,在路过长安的时候,突然爆发了叛乱。仓猝之中,德宗逃往西北不远的一个县城——奉天。而长安很快出现了一个叛乱的政权,并随后围攻奉天。对唐朝来说,这次危机甚至比安史之乱还要更加的凶险,因为这次皇帝都已经危在旦夕。
还在定州百无聊赖的李晟,突然收到了一份十万火急的圣旨——泾原兵变,皇帝出逃奉天,放下一切,赶回去救驾!
大场面!大场面终于到来了。李晟就是为真正的大场面而生的,他注定要在大场面中写就自己的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