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西看社火咋能不啃甘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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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2-01 15:25

记得,小时候,在我的老家淳化,一到冬天,汽车站附近就会有几家卖甘蔗的。地上高高竖起一捆甘蔗垛子,这是招揽生意的。你要的话,卖甘蔗的从身后的架子车或者蹦蹦车上抽出一根来,还要抖一抖,像赵子龙耍枪。

老一辈的淳化人把甘蔗叫做甜杆。其实甜杆是甜高粱杆,也可以嚼出来一点甜味的。卖甘蔗的不服,也不屑,纠正:好的我老叔哩,这是甘蔗,甘蔗,甜得很,甜得很。云南的大山里拉来的好东西,吃了下火尿不黄。

就和现在卖水果的一个球式子,会强调凤梨不是菠萝,提子不是葡萄,车厘子不是樱桃。他说了算。

卖包子的不吃包子,但是卖甘蔗的自己也啃甘蔗呢。等生意的时候,披着黄军大衣,一个手提甘蔗,一个手提刀,威风凛凛,一边削,一边嚼,一边咽,一边吐,那甘蔗渣滓吐一地,能吐成一座山。吃毕了,环顾四野,霸气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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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些学生娃上学下学路过,瞅见了,就很羡慕,难免要噙了口水偷偷咬耳朵。

一个说:念啥书哩,不如卖甘蔗去。挣钱不挣钱另说,能吃一肚子的糖水水,尿的尿估计都是甜的。

一个说:嗯,就是,那估计就是那个啥糖尿病了。

然后两人碎人约好回家了给屋里人要钱买甘蔗,不给买就“撕筋”呀,在地上滚蛋蛋呀。

其实大人也嘴里寡淡,冬天也没啥吃,白菜萝卜,白菜萝卜,吃殇了,也想啃个甘蔗啖个嘴。

我们陕西人说话古雅,还在用啖这个老词。《韩非子》里说“孔子先饭黍,而后啖桃”。从这句话可知,吃零嘴才叫啖。啖是吃不饱的,杀杀馋虫而已。吃甘蔗就是这样的,三两糖水七两渣,还有皮皮没算它。

于是,想啖个嘴的老子领着想啖个嘴的娃,一起到街上买甘蔗,挑好两三根,老子两根娃一根,扛在肩上,雄赳赳回家去。路上老子提醒娃,扛着甘蔗不敢胡扭头,小心甘蔗一甩撞了人或是砸了路边的摊子,那就不美气了。娃此刻正轻狂着呢,偏要卖弄,说那甘蔗是金箍棒,舞弄起来。老子气不过,就朝娃的沟子上踢了一脚,留下一个四十二码的鞋印子。老子爱惜衣服,又去给娃掸土,沟子上又少不了拍了几下,又惹得娃嗞哇乱叫。

回到家,娃急着啃甘蔗哩。老子不急,说:冰得很,瓜娃你就不懂,吃热甘蔗更甜,更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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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家家冬天都生炉子。一根甘蔗用菜刀按人头剁成几节,放到炉子上烤。等烤得温热了才吃。其余的甘蔗靠到门背后存着。门背后还放着扫把和夏天撑蚊帐的竹竿。

炉子上的甘蔗烤得吱吱响,碎娃炉边急吼吼的乱转,空气里似乎已经有甜味了。

烤好了,讲究的人吃之前先要拿菜刀把外皮削了,不讲究的直接拿上就啃了,熊猫吃竹子一般。吃甘蔗还讲究个啥呢?啃甘蔗不能讲斯文的,绣花的林妹妹肯定不屑啃甘蔗,樊哙李逵一类人物才能得其滋味。

老子会吃,吃鱼吃螃啃甘蔗,嘴上牙上的学问,有窍道哩。老子吃高兴了,一边吃还一边掉书袋,说晋朝有个姓顾的人吃甘蔗从来都是从头朝脚吃。原来根比梢甜,这样吃,越吃越甜,渐入佳境。

又说笑话,说一吝啬人,舍不得花钱买甘蔗吃,拣地上的甘蔗渣大嚼之,半晌未觉甜味,怒骂:世上还有这等吝啬鬼,嚼得这样狠,不给被人留一点甜头。

娃哪里顾得听他说那些,汁水淋漓,埋头苦吃,不不不,埋头甜吃,吃着吃着,发现自己咬开的甘蔗心是红的。踟蹰时,大人就不让娃吃了,说:出牙的洋芋,红心的甘蔗,有毒,吃了死人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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娃又害怕死,又舍不得丢下,委屈地快哭了。老子看娃犯难怅,就把自己手里的给娃了。娃咬一口,嚼一口,唾一口,吃的很欢脱。老子又骂娃哩,嫌娃毛毛草草,嚼得不干净。还背毛主席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娃他妈替娃不平,嘴一撇,说:你嫌娃嚼不干净,你拾起来再嚼一嚼嘛,娃肯定给你留甜头了。

老子笑而不语了,把地上的甘蔗渣子揽到簸箕,又倒进火炉里当柴烧,一股子湿烟就上来了。娃他妈咳嗽着,开始唠叨:这么大的人 ,说你懒还是说你勤呀?说你有脑子还是没脑子呀?

我长大后,离开老家淳化,到西安当记者,有几年一到正月,经常和民俗专家王智老师等人往周边农村跑,看当地人耍社火。看多了就总结出了关于看社火的几句话,就是:敲鼓敲锣,喊爷叫婆,踩了几脚,啃个甘蔗。

真是这样的,看社火的时候,啃甘蔗是标配,就像看电影吃爆米花一回事。谁看社火不吃个甘蔗就像逛北京没上长城,没吃烤鸭,会有人对他咧咧“不上长城非好汉,不吃烤鸭真遗憾”。

■ 图源:华商论坛@车矢菊

看社火的人,那都是讲人情世故的,甘蔗一买就买一双,六刀剁成八节,爸一节来妈一节,媳妇一节娃一节。瞅见二姨了,递一节。三舅遇上了,递一节。小姨子那是不能忘的,又一节。遇到娃的班主任更要跑过去递一节。呀,手里空啦,自己还没吃哩。没事,再去买就是啦。擦擦(口袋)里又不是没装钱。

那几年看的社火,印象最深的就是在长安县的官寨村看牛老爷社火。顾名思义,主角是一个骑牛的官老爷。其实就是春官,告诉庄稼人春天来了,不敢懒啦,该下地干活啦。扮演牛老爷的必是当地有威严,相貌好的伟男子。牛则是万里挑一的大牛,越大越好,赛过大象才好哩。

这个村分七个村社,耍社火时候七个村社分工不同。上堡社出牛和老爷。北堡社出旱船。狮子社出秃和尚和甩翠,这是丑角,负责打情骂俏。东南社出棍,棍就是刀枪棍棒斧钺勾叉,各种兵器的仪仗。大庙社出货郎娃。土地社出走马子,就是骑马的仪仗。龙门社出莲湘,就是各色戏剧人物。

热闹吧。社火就在麦地里敞开了耍,麦苗青青,千人踩万人踏,还要过马队。麦地外围是卖吃食的摊子,除了炸油糕和煮醪糟是热的,荞面饸饹啦、神仙粉啦、擀面皮啦,都是冰凉冰凉的,带着冰碴子。看社火的人心热,不嫌冰,该吃就吃。渴了就啃甘蔗。卖甘蔗的摊子生意极好,老老少少,几乎人人手里都拿一根甘蔗啃着,那也是冰的,一咬咔嚓咔嚓,像在嚼冰。风一吹,土一扬,脖子都缩起来了,眼窝都眯起来了,嘴里还滋滋滋吸甜汁汁呢。再看那地上,甘蔗渣滓都厚厚铺了一层子啦。

看社火的人啃甘蔗呢,耍社火的人也啃哩,要乐同乐,要啃都啃。看社火的人里专有一种村里的闲人,买了甘蔗,自己不吃,剁成几节就在胳肢窝夹着,嘴里叼着烟,眯着眼等呢。等到耍社火的队伍来了,就凑上去给递甘蔗呢,那架势就像农村集市上乡党碰面散发纸烟一样自然和熟络。

耍社火的人,脸上抹着油彩,也看不清啥表情,反正是不客气,给就拿上,拿起就啃,一边啃一边随着队伍踩着锣鼓点儿又走啦。递甘蔗的闲人就感觉无上光荣,很有面子,周围的人也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心里赞道:这是个不岔生,闯过世事的能行人。

■ 图源:华商论坛@车矢菊

关老爷胡子一撩,啃上了,神笔马良啃上了,猪八戒啃上了,梁山伯和祝英台啃上了,不要想歪,我可不是说梁山伯和祝英台亲嘴哩,我一直都是在说啃甘蔗……到最后,牛老爷和他骑的牛也啃上了。牛嚼得一嘴白沫,牛老爷黑胡子黑牙,戴着石头眼镜啃甘蔗啃得哈哈大笑。这哪里是耍社火啊,这就是甘蔗狂欢大会嘛。

那天,一个引着孙子的老汉,看我拿照相机拍他呢,一根棍子就伸过来了。我吓死了,以为要打我。后醒悟过来,是请我吃甘蔗哩。

我不认识老人家,不好意思拿。更兼要拍照,手里拿着相机呢,没法拿,我怕糖水染一手把相机弄脏了。老人家非要给我呢,硬塞,我就盛情难却了。真甜。

吃了人家的,我就和人家拉呱。我说:老汉爷,我不懂,麦地糟蹋了,又是踏,又是踩,又是甘蔗渣,损失算谁的,又是谁打扫?

老汉说:踏青踏青,越踏越青,麦苗不怕踏,越踏越旺。至于这甘蔗渣子,这怕啥的,这是给麦地上肥哩。

我又问:老汉爷,我看你都没有牙啦,还能吃动甘蔗不?

老汉:能,咱慢慢抿哩。

我感叹道:咱这儿的人爱吃甘蔗。

老汉说:就兴这哩。

最近,我很少下楼。昨天难得上街,我看水果店里卖的甘蔗都是金黄色的,不是我小时候常吃的“黑金刚”了。难道金黄色的更甜?

现在卖甘蔗的都不粗犷了,不穿黄军大衣了,一个个都精致得很,塑料手套一戴,专业的削皮机器把甘蔗外皮一削,切成小块,整整齐齐码在塑料盒里售卖。十元一盒。我买了一盒回来,很受女儿和媳妇的欢迎,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渣子刚好可以放在塑料盒里,干干净净的,一点都不埋汰。

我一尝,确实甜。女儿也说好吃,还要吃,第二天我又买了一盒。

我心想,如今的甘蔗好吃,不过,好像还是小时候淳化的甘蔗和社火上的甘蔗更甜一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