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长清华北大苗子的关中县城中学,还能有前途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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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23-02-08 18:22


又是一年高考,县中教学质量再次成为坊间热议的话题,去年考了多少一本,有几个600分,上了几个985等等。对于县城人来说,这段时间关乎底层人的阶层跃升。

说高考,聊县中,我不由想起了自己的高中时代。那些老师,那些同学……

01

我九十年代末上的高中。全县中考千余名考生,我排名一百多。

在中考前,我也挤热闹,跟风报考了中师,可惜没考上。我们那一届,乡镇初中毕业的尖子生大都上了乾县师范。县上中考前十名,有近一半上了乾师。当然,多数成绩中等偏上的学生还是选择了高中这条路。

在我去县中报到那一天,就有十多个同学悄悄下了乾州。目的地一中和二中。那几年前后,每年都有老师和学生流失。虽然是小群体流动,但已经在人们心里产生了不小的触动。


■ 《左耳》剧照

去一中的人多,且成绩特别优秀。印象最深的是薛慧敏和张嘉瑶。他俩可以说是我们那一级念书的优秀标本。我小学老师夸薛慧敏时,原话是这么说的,“nian娃不光念书好,就连骂人都是个乖的”。确实啥都乖,后来人家一直乖到了交大日语专业。

佳瑶跟我初中有两年都在一个班,他总是班里第一,我最好也只考了第二。人不服人不行,这小伙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初一时,实习老师预言佳瑶这娃将来肯定能成器。果然,他高考考上了北师大数学系,后来上本校研究生,毕业后进了银河证券。

我在一个暑假,曾和佳瑶聊过南下乾州的事。他告诉我,这都是他爸的决定。张叔是八十年代的大学本科生,思想敏锐,早就嗅到了教育发展的“天机”。可是,不是所有的家长都有张叔的“嗅觉”和家庭条件。就算觉察到了教育形势的细微变化,多数农村家庭也缺乏教育投入的资本。

02

那时的县中,在西兰路沿线颇有名气。和“南八县”可能有些差距,但在“北五县”常常是独领风骚。始建于1939年,旧址曾为“五七大学”,老辈人习惯叫它“五七学校”。

和陕西其它地方的县中一样,都有着悠久的历史。据说学校地底下曾是西村人的老坟,这也就对上了所谓风水宝地的说法。师资构成主要是陕师大、地市师专以及彬师。我上高中前,县中有位周姓副校长,学识渊博,风度儒雅,据说还给学生开过《红楼梦研究》课哩。认识他的人,都交口称赞,甚至告诉我,周的才华能给《人民日报》写社论。

校长更是有魄力有格局,八九十年代就选派老师出去学习;过年给老师发席梦思床垫;重用年轻同志,淡化论资排辈。校长爱才,在他手里提拔的中层清一色的教学骨干,精于业务自然能服众。一种正向生长的教育生态,悄然促进着教育教学事业的良性发展。

几乎每个教研组的组长都是师大出身。个别组长非师大,但老牌中师人的业务能力也是刚刚的,讲台上扬袍甩袖,才气和功力根本就掩不住。八十年代有个罗老师,《左传》倒背如流,高考差点被武大录取,因体检不过关上了师专。赵景团、宋俊明、张东华、吕忠民等老师先后在九十年代中叶远走他乡。


■ 《山海情》剧照

待我上高中之时,县中“师资天团”正处于瓦解的开端。但留守的老师们,也是精英荟萃。

语文老师马骎是师大高材生。开学第一课,就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没上课文,走进教室先作了自我介绍。鄙人马骎,马骎的马,马骎的骎。说完,在黑板上写了他的名字。书法潇洒,笔力遒劲。然后,马老师给我们讲了阅读和写作。我顿时就喜欢上了他的课。

数学老师张永柱,那立体几何教的真是棒,连我这个数学盲也能听得无比透彻。重点班的数学课享有两项令其他班级眼红的福利。第一项是绝对的早上一二节上;第二项是校长不定期入班授课。

英语老师是研究生,说话温柔,发音地道,后来去了西安一所高校教书。

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每一位老师都是有学问、有情怀、有爱心,负责任的好老师。特别要说的是物理老师董春生。他大学念的汉中师院。解题能力在学校罕有敌手,若口才再能好一点,绝对没谁了。听一位老教师说,师大毕业的物理老师一道题做了三天没做出来,董老师乜斜着眼睛一瞅,三两下就破解了。牛啊,当然这和他长年在物理学科用功是分不开的。

普通班老师有几个都是师大毕业的。还有几个年轻教师,中师出身,却心怀大志,在默默地复习考研。九十年代的小县城工资低,有时还拖欠,年轻教师没积蓄,生活难以维系,所以就“暗流涌动”了。先后有几个考研走了,西大的王鹏程教授,中科院语言研究所的唐正大研究员都曾是县中教师。

那个年代,大家都在学校住。学校西墙跟前有一座宿办楼,外墙暗红色,所住老师青年人居多,我们美其名曰:红楼,也有叫青年楼的。老师们在轻松愉悦的校园氛围中,形成了充沛的元气,精气神十足。其传染给学生,则是浓郁的学习氛围。马老师和我闲谈时,多次肯定过学校的大气、敦厚、宽博、仁爱。他说,校长和老师亲如一家,经常一块打球或者打麻将;老师和学生亲如父子,打骂他们,他们也不记仇。


■ 《老师 · 好》剧照

03

最捣蛋的学生叫“铁皮”。矮壮身躯上顶着一个大脑袋,不仔细瞧,你还以为他没长脖子。他特爱学数学,有时中午不回家,手里拿个冷蒸馍,边做题边吃,曾发誓要超越安振平。

安幸,人称“安校长”,这一雅号得于他的数学才华。安校长给我们上课时,班里最活跃的就是他。高考考上了师大数学专业,数学接近满分,毕业后进了长安一中。

除了铁皮,还有个怪毛,经常拿着《相对论》研究。一天晚自习,他看见物理老师闲坐无事,便找了道全省物理联赛题问老师。看了半天,老师把头发搔成了鸡窝,额头上沁出豆大的汗珠。怪毛转过头,冲全班同学得意地一笑。事后,我才听说,这货去掉了几个条件故意刁难老师哩。

我们班班风优良,学风浓郁,大家和谐共生。晚自习,老师一般不跟班,学生全凭自觉。当然也有不好好学习的,逃课打台球,在教室下棋,看闲书。但下棋的绝对保证走棋不语,只用眼神交流,有了争议课后解决。看武侠看言情,一个人进入自己的感官世界,从不影响周围人。那一级娃,02年高考600分以上十几个,最高分646,上了国防科大。交大、西大、西电、吉大,厦大等名校,一抓一大把。

04

1999年,陕西高考双星齐降乾州。理科状元王碧波,文科裸分状元高大林一时间成了闪耀的明星,甚至风头盖过了县长。红色宣传横幅挂遍了大街小巷,路过312国道乾县段的邻县人和外地人,都惊叹着这个拥有乾陵的人口大县的教育质量。

我县上从那一年正式开始了所谓的“生源流失”。当时,包括县中校长和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意识到这个可怕的变化。自此之后,县上稍有实力的家庭都把孩子往周围县区和市里的中学送。

半学期后,我转到了乾县二中。

进入校门后,马路两边的光荣榜和校友简介橱窗吸引了我。考上清北复旦人大等名校的人名字排了一长串子。知名校友有院士,有外交部副部长,有秦腔大师,还有名作家。我不由得心生敬畏,这所老牌中学在校园文化方面比家乡县中做得好。再往前走,穿过新教学楼大厅,是一个广场,广场上矗立着学校创始者张润泉先生的雕像。为了纪念张老先生为乾县中学做出的卓越贡献,学校设立了“润泉奖学金”。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数百元的奖学金确实给了学生极大的刺激和鼓舞。


■ 乾县二中

旧教学楼后面有个古朴沧桑的大殿。据碑文记载,其初建于明代,为唐代乾县城隍庙保留下来的唯一建筑。关中道上的县城高中,多数都是在城隍庙或者文庙旧址上修建的,比如乾县二中、陇县中学、三原龙桥中学等。文庙供奉孔子。城隍庙供奉名臣英雄。乾县城隍庙供奉的是唐代书法家褚遂良。中国历来有县学的传统,建校于庙也是崇文重教风气使然。由此可见,县学之于一个县的重要性。

二中学风极佳,尤以文科见长。学校最独特的风景出现在晚上。“长明教室”、大殿周围、楼道、操场,凡是有灯的地方都能听见写字声和读书声。大殿前后左右围了好几圈,站着的,坐着的,走动的,密密匝匝,书声鼎沸,大似当年赶庙会拜神灵的盛况。

长明教室在旧教学楼一楼,四个教室彻夜通明,同学们“衔枚疾走”,纸上行军,趴在教室外面仔细一听,仿佛无数只蚕儿在啃食桑叶,沙沙沙。

班里学霸很多,最牛的当数李鹏军和冉树国。鹏军爱打篮球,擅长转书。课本顶在食指上,呼啦啦地旋转,只要没人干扰,能转一节课。树国爱看课外书,金庸、霍金、托尔斯泰,贾平凹。闲暇都用来看书了,甚至课堂上也看,老师一般不说,因为他总是班里第一名。高考理综,鹏军考了298,树国考了297,都是牛人啊。前者上了交大,后者上了西工大航天基地班。

我们宿舍几个兄弟后来也都不错。海龙在西安做网络工程师。田娃在师大教书。

05

老师阵容和我们县中差不多。名师云集,大都有才学有个性。

语文老师李志强,人称“西乡才子”。没念过大学,自学成才,学识绝对碾压现在的“双一流”大学生。李老师上课从来不用课本,古今中外,袖里乾坤,出口成章,音节响亮,听他的课是一种享受。

数学老师姬俊秀,为人谦和,思维简洁,讲课生动,总是能把复杂问题讲得特别简单,深受学生爱戴。

物理老师秋小勇是公认的乾县“物理王子”。我物理学得烂,但秋老师那肉眼可见的才华还是征服了我。

印象最深的是陈校长。每天第一个来,最后一个走,他俨然成了校园一道风景。早上往大门口一立,神情严肃,不怒自威,老师学生谁也不敢迟到。有一次,老陈居然把教务处的干事在院里骂了个鬼吹火,原因不详。这一点我一直想不通,为啥不给人家留点面子呢?还有一次,他在早操前突然杀到了学生宿舍,将几个赖床学生的被子扔到了院里,吓得他们赶紧拾回被子,收拾了床铺,提起裤子飞奔向操场。

其实,老陈这人也有柔情的一面。王老师跟我关系好,给我透露过校长的怀柔主义。隔三差五,老陈就把王老师叫到房子,给他两盒好烟。我问他,光给过你吗?他说,几乎抽烟的都有这待遇。


■ 《银河补习班》剧照

二中那几年没有一中生源好,整体上考不过一中,但文科仍然能够称雄乾州。周围县区来此求学的为数不少,且大有逐年递增的趋势。然而,乾县和我们县一样,在城镇化的大背景下,也难逃城市在经济和教育方面的虹吸效应。其生源也在悄悄地流失,尽管1999年在状元效应的提振之下,吸纳了邻县不少优秀学生,但也无可避免地进入了开始衰落的历史时期。之前,几乎每年都有清北,有时甚至好几个。2002年后,清北就慢慢少了。

人大、复旦、浙大,交大等档次名校倒是年年都有,但昔日“县中王者”的江湖地位似乎很难保持了。

06

2005年以前的家乡县中在高考中还能找到几分“当年勇”。2001届高考,县理科状元李勇在咸阳地区排名第四,全省72。在王小东之后,县中再没出过清华。那一年是距离清华最近的一次,李勇却报了国防科大,全县人都曾替他遗憾。从那以后,有高峰也有低谷,高峰少,低谷多。05届高考600分以上二三十个,考上北航、交大等名校的学生一层子。我县的石宝峰就是在交大附中考的清华。

2008年又是个小年,这直接导致了本县生源的群体性流失。开始是县城娃往乾县、礼泉和三原跑,接着是乡镇娃也跟着跑。2012年后,少数优质生源陆续向咸阳、西安流失。

2011年算是个小高峰,600分上线十多个,状元考了670多分。但是仍然没有清北。

或许,这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吧。2007年以后,小县城房价开始慢慢上涨,经济刺激之下,人们对房子和优质教育的需求也在上涨。待在县城挣不下钱,省城和地级市就成了县城人梦想的“淘金之地”。在这一背景下,农村务工青年开始向城市迁徙。大批的乡镇学生夹在县城学生的队伍里,像飞往南方的大雁一样,集体向南移动。

县中优秀教师的流失从八十年代末就开始了,其背后主要是经济因素。1998年,好多县的中学都发不出工资,但生活还得继续呀。于是,有胆大的老师便咬着牙,狠下心,背着行李,像赶场的麦客一样,南下咸阳三原或者北上志丹靖边,寻找活路去了。

2003年前后,稍有实力的教师基本都“飞”走了,最北去的榆林,最南去的深圳。师资、生源不能保证,怎么能出成绩呢?所以全省的县中几乎都必然地走向了衰落,十年前,还能考几个985,现在连211也不多了,有些县中甚至一本人数都羞于公开。


■ 乾县二中

07

据我了解,关中很多县城都想尽了各种办法,以此来振兴县中。

距离中心城市较远的县中,由于交通限制,师资和生源流失相对不是很严重。比如地处陕甘边境的长武县,中考前百名的学生起码能留下一大半,中等和中等偏上学生留下的更多。而其它县城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前二百名的学生能留下三十个就算不错了。长武县近年高考能出一个清华,这和生源优势有绝大关系。复旦、南大、南开、交大,名校基本年年都有。

在每年高考后的生源大战中,各个县为了留住优秀学生,真是想破了脑袋。行政干预、经济刺激,说服感化,举全县之力助力县中教育。长武中学用名师团队和物质奖励来吸引生源。校长王德锁是“省学带”,专家治校,名师领航,科研促教学,五育促成长,这些年的长中高考一直在北五县领先。

但长武的模式不可复制,也难以模仿,毕竟其地理位置特殊。听说,有些县为了保护生源,硬性规定科级干部的子女严禁去外地上高中;有些县中要求教师子女必须留在本校。当然,这些都是听说,并无公开文件佐证,但也侧面说明了县中教育的无奈和用力。就像北五县人抢着去咸阳买房的潮流一样,人们对优质教育的需求根本无法阻挡,各种办法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最关键的还是教育教学质量。但是,师资力量的参次不齐是县中目前面临的最大问题。如何解决?谁来解决?从各县公布的“人才引进计划”来看,确实很诱人。安家费、生活补助、安排住房,优先评职称等优惠政策吸引来许多研究生和免费师范生。

除了人才引进,留住现有优秀师资也是当务之急。个别县从教育行政层面出台规定,禁止县域内教师参加县级以上的教学能手评赛,坚决不让“孔雀东南飞”所凭借的翅膀长出来。关于这一点,社会能理解,但也绝非长久之计。

近年来,县中都在想办法从困境中突围,内涵发展,大胆改革,“请进来,走出去”,强力培养提升教师专业素养,但没有好生源,又缺乏主要学科的名师引领,这一系列的组合拳好像都打到了棉花上。

只是如今,县中塌陷式衰落的趋势似乎已经是无法阻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