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去年秋天,我闯入了宝鸡的剧本杀行业,满怀憧憬和期待,像大部分24岁的年轻人一样渴望有所作为。
我的女朋友叫逗逗,我叫蛋蛋,我们是一对在宝鸡开剧本杀店的情侣。
2022年六月毕业之后,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找什么样的工作,和是否要在宁波继续定居,便被女朋友带着去了陕西宝鸡,她的家乡,便就此住下了。对我而言还是蛮新的尝试,我与这个城市的链接只有她,激动欣喜也紧张,对于未知的生活,对于曾只存在于幻想中的同居,对于陌生的行业。
起初她带我回去,是想让我自己写剧本的,因为剧本杀的行业门槛很低,哪怕对于我一个初学者,也可以凭借略显出色的文笔来尝试自己写本发行。她带我去了一直存在于她故事中的那家剧本杀店,戏里戏外,与老板浅谈了一下构想。
但与我而言,戏里戏外这家店,从我步入的那个瞬间,便对它产生了厌恶,不知因为是挤坐在大厅无所事事的员工们,还是他们带给我的那种乌烟瘴气的氛围,一切都与她故事中的那家店不太一样。
起初我觉得可能是自己过于多虑,加上相对负面的主观臆断,导致我对戏里戏外认知有所偏差;但几个月后,发现这茂盛之下早已成朽木,不断压低员工工资,管理层画大饼,职责不清的甩锅…...
最终决定离开,还是因为十月份店庆的策划与他们产生了正面冲突,逗逗作为店庆的负责人,我帮她制作海报,封装礼品、手写贺卡,可笑的是一个管理层员工因为嫌折扣力度过大,且需要将顾客的折扣摊进自己带本提成中,而将此怪罪于逗逗。于是我们从戏里戏外离开了,带着身边一些同样积怨已久的店员们,也就是从那时起准备自己开一家店,起码能把决定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既然她想自己开店,觉得有足够的能力,那我便无条件支持。我们接下一家濒临倒闭的店,重新翻修、买本、换招牌、注册个体户,忙碌了一个多月后店开始试营业,十二月,已然年末。还好赶上了疫情放开的政策,让我们不至于梦碎摇篮,我们自己的新店起名叫“明空”,取自武曌的曌,天真中带着一丝狂妄。
02
此时我们所在的太阳市商圈,一共有三家剧本杀店,楼下的戏里戏外,隔壁的七月日记,以及重新装修好的我们。我们几家店装修大差不差的,大厅壁纸与字画,大厅头顶垂着帷幔和射灯,剧本架贴墙,方便展示。
戏里戏外开店时间最早,赶上了剧本杀在国内的第一波浪潮,优秀的地理位置加上前期的用心经营使得其积攒了不少的顾客基础,但开业已然两年,对待顾客开始松散,店里整体质量开始下滑,且因为其他投资项目导致人心开始涣散;七月日记则资本雄厚,员工的基础工资最高,不吝于向新媒体投流,但员工的平均专业水平相对差一些,主要靠一位名叫史老师的头牌撑着每个月过半的营业额;我们店在装修之前的名字叫做十三档案,经营了一年左右,也积攒了一部分的顾客,但多是桌游和狼人杀,剧本杀的玩家粘性相对低迷,顾客增量是认着逗逗从戏里戏外跟上来的一部分,从过年至今的情感本也留住了不少的新客。
正式营业赶上了寒假与春节,放假的大学生与休假的青年上班族们开始涌入了这三家店,导致春节那一个月我们每天的包间都是满的,给了我们一种后来者居上的错觉。事实证明宝鸡的剧本杀顾客有限,常在太阳市商圈活动的,大概半数的会在戏里戏外,剩下的半数才由我们和七月日记分掉,城市人口老龄化的原因导致市场增量不足矣弥补流失掉的顾客。也因为第一次由自己站在管理者的角度去考虑问题,疏忽大意与不成熟导致一些问题从那时便埋下了伏笔。
我们的剧本杀店属于个体经营户,相比正规公司,招工制度和员工守则要灵活和松散的多,也因为行业传统,员工都称作DM,一个来源于DnD跑团里的名词,即“地下城主”。DM分为两种,兼职和全职,全职有固定上班时间,下午两点到晚上十点,兼职则无固定上班时间,需要带本的时候准时到店即可。带本是主持人(DM)根据剧本手册指导,引导顾客的游戏流程,帮助顾客更好带入剧本人物。带本分三个流程,开本前的准备、开本中的引导和本结束后的客服以及包间复原。
服务业总会出现一些突发情况,尤其在我们一家新店想要在前期极力留住顾客时;最常见的就是连续加班,名义上的工作时间其实很灵活,很多顾客会在深夜下班前到店玩本,便由DM自行决定是否接下,根据时间收每人10-30不等的“夜车费”,也就是传统意义上的加班费。那么问题来了,头一天接顾客过晚而导致第二天无法正常到岗的情况常有发生,为了人性化考虑我们会将两点的上班时间根据头天的结束情况顺延至五点,不视作迟到,亦或者在上午店没开门的时间提前接客,便会让他晚上提前下班。过晚的夜车导致了包间与大厅卫生成了问题,头一天过晚没有精力去收拾,第二天开本需要包间,便需要另外的人去专门帮其收拾卫生,这个人大部分时间是我,作为我不带本的一种贡献方式。
除了店内制度的问题,我们跟顾客和员工家长之间问题也层出不穷。先是寒假期间,兼职学生的家长打电话指责我们安排加班过晚,薪资待遇与劳动时间不成正比,了解清楚后,发现是兼职们经常打着加班的名义在下班后出去玩。
站在管理者的角度,我们可以明令禁止此类行为,但又没权利管辖下班后时间;作为他们信任的哥哥姐姐,又没法直接跟家长“告发”,最终的解决方式只能是点到为止的提醒;之后,一个朋友介绍的帮工,来店里试用面试失败以后,讨要精神损失费不成,还托七八层关系到派出所报警。还好我们从未跟她签订过任何劳务合同,并在她帮忙期间报销了饭费,事情最后不了了之。
不断出现问题,不断解决问题,是开店前两个月的基本状态。总有一些顾客比开门时间要早到,也会陪我们到关店。我们留住了一部分属于自己店的顾客。形形色色的人在店里经过,不少让我印象深刻。
03
一个29岁的姐姐,医学专业,前些年杭州医闹的亲身经历者,做过医药代表,卖过保险操过盘;她的初恋是维和战士,为了理想死在异国他乡。生产时,她担心孩子憋气过久伤到脑子而选择无麻醉剖腹;在逗逗宫外孕的时候,姐姐凭借自己的医学常识,让她及时送医,并在手术单上签了字,那时我们和姐姐相见不过五面。后来,她成为店里每个月的销冠DM。
一个30岁的老哥,西北政法毕业的法师,待过民庭开过桌游店,会写东西会算卦。我们和他在星巴克聊过开店想法的具体落实情况,为此他为此失眠三天,因为从我身上他看到了五年前的他。那时老哥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剑客。现在他想帮我一把,让我免于经历他曾受过的挫折。很多年轻小朋友被他和善的带本方式吸引。
一个29岁的燃气公司职员,已然被生活磨平了大部分棱角。他曾是楼下戏里戏外的忠实顾客,因为我们的离职跟着我们出来单干,听说开店具体规划的第二天给我们转了五万块钱。平时在隔壁县的燃气公司上班,周末来店里带本,有一批忠实顾客和众多仰慕他的姑娘。
一个29岁的前cs职业选手,职业rapper和制作人,拍过电影开过公司,办过音乐节录过专辑,形似张飞却异常细腻,货真价实的纯爱战神。在最初与我分担店里杂物垃圾的三人之一,戏称自己为“garbage man”。
忙碌间大家的距离被不断拉近,也共享很多问题。大家喜欢在喝酒时讲出已经过去的事情与烦恼,也会因为同情他人而伶仃大醉。大部分时候出去吃饭,由我和逗逗买单,一方面体恤大家帮忙开店的辛苦,另一方面也是对“兄弟们”感情的维护。一次两次还好,总这样就难以接受。今年四月份以后我俩尽量避免这种集体活动,也留出更多时间给彼此陪伴。
嬉笑打闹中,迎来了淡季,我和逗逗变得焦虑,尽管每天在按部就班的测本过本,账面上的入不敷出确实实打实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已然悬在了头顶。
那段时间我不断反思怎样改善经营模式,不能再这样每天忙忙碌碌但月底账面勉强持平,甚至亏钱。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宝鸡剧本杀玩家增量微乎其微,剩下的老顾客基本在三家均分。我们也尝试了和仿古老街做嵌入式实景剧本杀,但效果有限,更多是给游客看个乐。开源的问题无法解决,只能试着节流。我们在合理限度内规定了KPI 考核和绩效惩罚,收效甚微;在此期间第三个合伙人怀疑我做假账,因为过完年之后她没分到钱,二月份总账目流水虽然有六万多,但是兼职们多,加上零食饮料等物料开支和买的新本,我还得给淡季预留一个月房租电费。结果没什么净盈余。内部问题也接连不断。于是店的经营陷入瓶颈,看着每个月的账目,我不禁怀疑开店的决定是否正确,这个行业的下坡是不是比我预计中还要迅速。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店变成了我的监狱,形形色色的人们带来酷刑。我疯狂地想逃离,逃离这些连剧本内容都看不懂的人们,逃离这些在狼人杀中吵架谩骂的人们,逃离每天收拾不完的垃圾,逃离伶仃大醉等着我送回家的兄弟们,逃离“人群”。可能阴影正是这样不断积攒,直到某一天盖过了我生活中的阳光。
在店的问题陷入焦灼时,与女朋友家里的关系也脱离了我的控制,从四月份到六月,我们不停被催婚,她父亲屡次催我找个稳定工作,而她爷爷则在她姐姐的婚宴上因为我的穿着发型而大发雷霆。甚至宁波家里养的猫,也因为猫瘟去世了。各种问题潮水般涌来,我崩溃了,一个多月的失眠,摧毁了我最后一点情绪控制能力。
我彻底逃离了,离开店里,投入游戏、翻译和写作;非必要情况与女朋友家里减少联系;每天的任务只是活着。好像我被身边人们不断的推着前行,失去自我判断能力,是时候休息一下了。
在逃离现实,店和人群后,我回家开始与自己和解。既然在焦虑中夜不能寐,不如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我打开许久不曾登陆的steam,找到在库里尘封已久的游戏,开始高强度遨游于虚拟世界中。
在极乐迪斯科中,我作为酗酒失忆的警探,在名为马丁内斯的海滨小镇调查雇佣兵的意外死亡,矗立在中心的褴褛飞旋旅店与我记忆中没落的重工业基地东北无数次重叠,是资本带给这座城市生机,也是资本夺走了人们平静的生活;在瑞瓦肖西北的小岛上,“我”走过海洋,去见了记忆中的“无罪女皇”,我说:”难道你就不能变回曾经那个你吗?我还能在你的身上看到她的影子,就在礼服和花冠下面......”
她说:“还有我的不朽王冠吗?”
她又摇摇头,“你把她吓跑了,用你的哭腔,你的歇斯底里...”她停顿了一下。
“我们最后过的很糟糕。在你还能负担的一个廉价出租公寓里......”
游戏中的女皇与现实中的逗逗重叠。我感到一丝畏惧,好像看到不远处未来的自己。
在赛博朋克2077中,我站在夜之城的楼顶,望着远方的荒坂塔,赞叹强尼银手的勇敢与愚蠢,同时结束自己的生命,像面对现实生活一样懦弱。好像每个故事都有一个堂吉诃德,无数次向自己眼中的巨人发起冲锋,哪怕它一直都只是风车。在经历了无数虚幻而华丽的故事后,我不禁对自己的懦弱而感到羞愧,既然是自己选择开店,就应再次做好战胜风车的准备。
“明明现在已经拥有了毕业前顾虑无法拥有的一切,已经把那名为梦的万花镜握在了手中,为什么你总是不开心?”逗逗问过我三次,在我被店里的琐事压垮时,在她父母催婚时,在她哭着跟我讲她也不开心,我却无能为力时。
长时间封闭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丧失了与人交流的欲望,甚至不敢向逗逗倾诉,她已经为我的低迷分担太多;也不敢向朋友抱怨,大家的生活都不容易,可能我崩溃的点在别人看来只是矫情,久而久之,我困在自己的世界里。为了打破这个僵局,某天晚上我又回到店里,哪怕处于人群中令自己不适,只是为了尝试融入人群。也为了应证心中的那一份幻想:我的离开,会让其他人有所反思。然而踏入店门的瞬间,幻想被摧毁了。吧台甚至更杂乱无章,门口的垃圾已经溢出了子,架子上的玩具枪横躺在地上,桌游房如同灾难后的庞贝,覆盖着烟灰。
现在看来,过于纠结卫生问题是本末倒置,但对于当时的我,这个情景不亚于骆驼身上最后一根稻草;或许是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过大,超过了我的接受阈值,或是在酒精影响下,我放弃了对身体的控制,将出现在不该出现区域的物品全部破坏、肢解,然后整理好一切,除了自己。
04
在梦中我无数次从十楼的窗户跃下,将一切问题都残忍抛给我最爱的人。
在我闭门不出的时候,逗逗说,“我好怕有一天,连我的存在都不能给让你快乐,你的阴影甚至把我也笼罩进去,好无力啊。”那时的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也没有余力顾及她的想法。
有时候想,生活的琐碎会不会真切地影响到一个人的习惯,潜移默化,深邃持久地。
我想是会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和逗逗好像睡觉时开始没有抱在一起。一开始我们面对彼此,她枕着我的胳膊蜷缩在怀里;到我平躺时她以我的胳膊为圆心,做旋转运动,脚搭在我肚子上是常态;夏天以后,我们被充电线分开拴在床头的两边,变成背靠着背。但天气渐渐凉快以后,我们也没有继续相拥。不知是现实的碎片慢慢筑起隔阂,还是我们已经习惯彼此的距离。
好像一切都在偏离正轨,店也罢、我混乱的生物钟也罢,甚至把逗逗也牵连其中。她变得不想出门,在床上百无聊赖刷手机,似乎也在逃避店里的现实。
我想用一些方式拉她出来,没有效果。
“我现在没有耐心陪你看这些书和电影,哪怕是游戏,我只想用这些没营养的视频来短暂填满自己。”
“跟你不一样,我想开店是因为真的喜欢,每天在店里和顾客交流,演好每一场剧场,哪怕排练到深夜,这些忙碌都让我感觉好一些,因为有在做事情。”
“我也想过当初要是没有带你回宝鸡,会不会过得快乐一些,起码不用遭受现在你觉得折磨的一切;但后来我改变了这种想法,或许你的性格在哪里都会是这样,受不了身边那些你所谓的傻逼。”
“每次在日落醒来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世界把自己抛弃了,但还好现在我们在一起,也是自由的,你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呢?”
逗逗的这些话语无数次在我脑海中回荡,好像我没有自己理想中那么成熟理性,戾气扑灭了我眼中的光,也为自己筑起荆棘的围墙,终究困住自己,伤害他人。在意识到这些的时候,改变总是不晚的。
前些日子我重新回到店里,陪她一起忙碌到深夜,重新带起桌游,尝试站在她的角度体会发生在身边的人和一切事情。
非虚构写作比曾经想象中要难得多,不只是海底捞针般的选题,也需要回到记忆中的场景,再次体验当时错综复杂的情绪,可能会被再次拉进漩涡,但总会把线团厘清。这次写作的过程中很感谢珍妮老师的指导,帮我递进的梳理整个故事框架,耐心的修改细节语病等等数不胜数的问题,希望有机会我们还会再次见面,我来讲给你新的故事。
原标题:《我在宝鸡做剧本杀|三明治》